錢文忠,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。1984年考入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梵文巴利文專業(yè),師從著名學者季羨林先生。上世紀80年代中期,留學德國漢堡大學印度與西藏歷史文化學系。近年在中央電視臺《百家講壇》欄目主講一系列中國古典傳統(tǒng)文化普及節(jié)目。
文/羊城晚報記者何晶 實習生 陸璐
圖/張小龍
近日,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錢文忠推出新書《夢幻圣域木里》,用文字搭配攝影師拍攝的圖片,為讀者介紹木里的風土人情與人文價值。
錢文忠一直對藏文化充滿熱愛,曾在北京大學和德國漢堡大學學習相關專業(yè),近年來常常驅車行走于藏區(qū)。
四川木里,自從被美籍學者約瑟夫·愛弗·洛克發(fā)現以來,一直是美麗神秘的同義詞,被稱為“人間的最后一塊凈土”。錢文忠兩次進入木里,他說:“近距離感知藏區(qū)的民俗風情、宗教文化、經濟發(fā)展狀況,體悟藏域文化的深厚魅力,雖然行程艱險,卻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旅程?!苯酉聛硭€將繼續(xù)進入木里,打算在那兒恢復一座被遺棄的小寺廟,再捐造一間圖書館。
但錢文忠畢竟不是一個普通的游客,作為學者,他還有更多的感受:“傳統(tǒng)文化中的藏學文化研究目前呈現出兩極狀態(tài):一邊是非常純粹的藏學研究類書籍,讀者非常少;另一邊是大量的‘旅游手冊’類藏學文化書籍。我想在兩者之間找到平衡,把學術性和通俗性結合起來?!彼越酉聛?,他還將推出一系列關于藏地文化的圖書,統(tǒng)一裝訂為小開本,可以放進牛仔褲兜里?!拔姨貏e想提倡一種隨身的閱讀,這種閱讀是輕而重、小而大的?!?
早在2007年,錢文忠在中央電視臺《百家講壇》節(jié)目主講《玄奘西游記》,受到讀者歡迎。多年來,他一直希望能通過不懈努力,從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豐富的資源中找尋解決當下問題的有效途徑。
對談
A 這幾年開始轉向田野行走
羊城晚報:從《百家講壇》到寫藏地木里的新書,您關注的重點似乎變了?
錢文忠:這幾年我有個很大的改變。我的專業(yè)比較狹窄,前些年“陰差陽錯”去做了一些電視普及的工作。我本來受的是最傳統(tǒng)的學院訓練,當時就覺得,如果能把學院里的專業(yè)知識變成大家共享的知識,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。這項工作一下做了將近十年,引發(fā)了大家對國學的熱情和關注。但它被快速商品化、產業(yè)化,國學現在成了牟利的手段,或者說是大家可以售賣的商品。這種虛熱很容易感受到,比如到機場、高鐵站,經??梢钥吹揭恍┐髱熂壢宋镏v國學的書,我認為他們是傳銷大師。曾幾何時,幾位大師還在賣醫(yī)療產品,或者是別的東西呢,現在開始賣國學了。這就是虛熱。
現在的國學熱,我感覺已經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。到底什么是知識?我們這個時代有好多非常精致的知識,但常識卻很缺乏,所以我對什么叫知識開始懷疑。能不能找到一種知識,依然是活生生的、和生活相關,但又相對不那么容易被商品化和市場化侵蝕的?后來我開始轉向行走,覺得還是要行走在田野里。所以這幾年,我往很偏的地方走得很多,在這個過程中有一些感受,寫了下來,就成了新書。
B 每粒米上都有一根紅線的“文化標本”
羊城晚報:您的新書《夢幻圣域木里》所寫的木里,到底是怎樣一個地方?
錢文忠:木里在藏文中的意思是遙遠的地方。這是一片非常神奇的土地,說起木里很多人不熟悉,但說起香格里拉大家都知道。其實,真正的香格里拉在木里。被美籍學者約瑟夫·愛弗·洛克發(fā)現以來,“木里”一直是美麗神秘的同義詞,那本暢銷書《消失的地平線》寫的就是洛克在木里的經歷。木里的地理環(huán)境極度封閉,交通極為困難,情況很難為外界所知。同時又地處藏文化與漢文化的極邊地區(qū),關于這里的歷史記錄不多。
木里有古老悠久的文化。按照聯合國的標準,這里的語言是最高標準的瀕危語言,只有50個人在用,隨時會失傳。最標準的納西族的走婚儀式還保存在木里,而不是人們認為的保留在瀘沽湖。這兒的耕作稻谷產量只有200多斤一畝,他們不會用任何化肥。每粒米上有一根紅線,這在過去有記載叫紅米,是貢米,非常好吃。所以我說這地方是一個文化標本。
去木里不太容易,我去了兩次,還是感覺非常困難。我把去木里的感受寫了下來,現在先寫了12篇結集成書,讓讀者能了解這樣一個地方。
羊城晚報:那接下來您的工作還是繼續(xù)在這個領域嗎?
錢文忠:我都在這一片走,還想繼續(xù)尋找。這里除了有自然價值,更主要的還有人文價值。這些年我的體會是,你要去行走,要去感受?,F在大家的想象力和感受力都平面化了。不像古人,落葉知秋?,F在別說落葉,我們覺得樓塌了也跟自己沒關系。我們的心靈在麻木,怎樣才能恢復心靈對自然的感知能力?需要你走進自然去。
不過我寫木里,在微博下邊有人留言說,“錢老師,感謝你宣傳我們家鄉(xiāng),但是拜托你不要宣傳了,我們不希望有人進來?!边@是一種觀念的進步,你得重新理解旅游了,人一直在快速地發(fā)生變化。
C 把學者當明星,想象力太貧乏
羊城晚報:您既是一名嚴肅的學者,同時又做很多大眾普及的工作,您怎么看學者的出世與入世呢?學者要如何將自己的學術成果告訴大眾才最合適?
錢文忠:我是1984年進北大的,我們是最幸運的一代,因為趕上了老先生上課。那時季羨林先生還不算年紀最大的,70多歲。我們是正規(guī)考進去的大學生,這些老先生當時覺得自己已經進入晚年,迫不及待地想教給你。我們可能是最后一批老先生可以這樣教的學生,后來他們漸漸都離世了。
我見過的老先生,他們的學問比現在的學者大多了,但上課都是講大白話,我沒見過誰講得讓人聽不懂的。去看他們的文章,也不見得讓大家看不懂。作為一個學者、大學教師,把一件事情說清楚,是他的天職,也是第一職業(yè)。想不清楚一定說不清楚,但說不清楚不一定是因為沒想清楚。
現在大學異化了,不是教學重要,而是寫論文重要。有些人本來的表達能力不好,可以理解,但不能看低傳播知識。其實老師也很矛盾,現在的學術評估體系用的是量化標準,量化是工業(yè)化時代的概念。當年那么多人非常會講課,但學術成績也不比今天少,甚至反而更多啊。
羊城晚報:您上《百家講壇》“紅”了之后,有人說您是明星學者了。
錢文忠:咱們形容一個大家稍微知道得多點兒的人,就要用娛樂明星去比。因為這個社會除了明星,老百姓就不太認識別人了。以前像胡適、魯迅、徐志摩、林徽因,他們比明星的名氣大多了?,F在我們把學者明星化,其實還是產業(yè)化和商業(yè)化的結果。想象力太貧乏了,只會這么說。
D 要警惕出現“國學原教旨主義”
羊城晚報:現在的國學熱背后,存在哪些問題?
錢文忠:國學變成了一攤生意,變成產業(yè)和時尚,這就非??膳?。過去曾批國學都是壞的,現在一味都說好,這兩種極端思維均非??膳隆,F在沒人講,國學里是存在大量糟粕的,也極少人跟孩子講,國學里有哪些是不適合繼承的,這讓人擔憂。我特別害怕出現“國學原教旨主義”。時代在開放,但國學的概念在不斷窄化,已經基本窄化到孔孟和宋明?,F在講國學的有幾個會提王陽明?其實王陽明很重要。
當年我們講傳統(tǒng)文化,就是想抵制泛商業(yè)化和產業(yè)化。但現在推廣傳統(tǒng)文化這件事本身也在推波助瀾,非常無奈。我們好像是在過度砍伐,砍完這片砍那片,不斷有傳統(tǒng)的東西被商品化、產業(yè)化。我們的傳統(tǒng)文化在被娛樂化,很多給企業(yè)家們開設的目的在于掙錢的國學班、總裁班,就是一種對傳統(tǒng)文化的娛樂。
羊城晚報:那您認為我們今天應該如何看待傳統(tǒng)文化呢?
錢文忠:如果想通過傳統(tǒng)文化了解現在的知識,它不能勝任;如果要通過傳統(tǒng)文化來全盤管理今天這個快速運轉的現代化社會,它也不能勝任。我和于丹是很好的朋友,但她的有些說法我不贊同。打個比方,霧霾這么嚴重,讀讀儒家的書調整內心,這沒有意義。心靈需要雞湯,但雞湯不能太濃了。但是傳統(tǒng)文化能夠讓我們更有教養(yǎng),這點大概是沒有爭議的。傳統(tǒng)文化講“溫良恭儉讓”,如果這些東西能夠融入到我們的生活中,應該會更少看到爭搶、爭斗、無秩序。我一直覺得傳統(tǒng)文化更多是關乎教養(yǎng),和教育有一定差距。相對文化,它應該更關乎文明。今天應該努力用一些傳統(tǒng)文化的資源,讓整個民族更有教養(yǎng),而不是說借傳統(tǒng)文化來讓民眾的受教育程度更高??涩F在講國學,要么是商業(yè),要么是納入課本。納入課本沒什么不對,但怎么納是一個問題。
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大學的文、史、哲專業(yè)辦好。試問,現在搞語言學的哪個接近王力先生的水平?講《楚辭》的哪個接近游國恩先生的水平?如今又有哪個搞哲學的能接近上世紀30年代馮友蘭的那兩卷本《中國哲學史》?就說廣東,單是陳寅恪、容庚、商承祚,他們的學問我們現在守得住嗎?當務之急是先守住老一輩們的學術成果,能做到這一點就已然不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