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剛剛辭職的時候,因為覺得有一個漫長的假期在眼前,和一位北京的朋友約在她的老家無錫一同賞梅。我跟她算是一見如故,在北京那幾年,有一天我為了感受老北京的氣韻,走走看看,不知不覺來到中戲所在的東棉花胡同。而她從南方來,在那條胡同經(jīng)營一家很有特色的淮揚菜館。兩個人就這么先知味、后知心地認識了。
因為是平生第一回辭職,我那時還處在縱身一躍、蹦極似的“失重”時期,嘴上強撐著,說什么“慶幸以后不用每天不分嚴寒酷暑地奔出去、準點去打卡”,口口聲聲“天天是假期,睡到自然醒,想看誰拔起腿來就可以像這次來無錫一樣瀟灑走一回”;心里卻在七上八下打著小鼓——瀟灑歸瀟灑,總不能坐吃山空呵,以后的飯費還靠自己掙,切不可爭強好勝了半輩子,到頭來混成飯來張口、衣來伸手那種,毀我一世清名。
好在我這位朋友是性格達觀穩(wěn)健的那種,不會因為無端為我擔心未來而變得愁眉不展,然后讓我反過來為她的愁眉不展而惴惴不安,要真是那樣,女版柔石扶魯迅就將不幸在無錫上演。還好不是。我跟她去梅園,她在那兒指著一種名叫“肥后自慢赤”的梅花對我說,“這花不光名字很特別,心性也不同一般,別的梅花是包緊了心事,一瓣又一瓣苦心經(jīng)營、慢慢舒展,只有它是先把心放松了,鼓著骨朵,忽然有一天,整朵花說開就開了。人也一樣,有時候給心松松綁,該開的花就會開?!?/p>
她說,后面一句話,是她從生活里學到的。多年以前,上海有一家人,母親帶著剛上中學,從寄宿學校放假回來的十二三歲的女兒,去墓園為英年早逝的父親做周年祭。女兒顯然還不太懂得世間的悲歡離合,因為難得回家度假,小孩子家家,掩飾不住心里眼里的歡喜。母女倆一同來到父親的靈前,發(fā)現(xiàn)那兒端端正正放著一封信,封口卻沒有封上。母親忍不住把信取出來仔細展讀,看完后什么也沒說,不露聲色將它恢復原狀,好好放回原處。至于這封信到底寫了什么,女兒并不知道,只隱約發(fā)覺遠處站著一個漂亮而傷心的阿姨,如夢如幻。
回去后才慢慢聽說,原來,那信是父親生前的婚外女友寫給父親亡靈的。外婆和舅舅都很不高興,責怪母親為什么還要留著那封信,不把它毀掉。母親說:“去的人都已經(jīng)去了,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。人心都是肉長的,繃得太緊了,也該放放假,休息休息?!?/p>
女兒后來和漂亮阿姨一起,在父親靈前把那封信焚化了。這位阿姨曾是追隨父親學習音樂的學生,在老師因病去世以后,一度陷于自閉,覺得自己非常有愧于老師的家庭,老師突然這么一走,自己好像都沒有獲得救贖的希望了。是老師妻子的態(tài)度改變了一切。這位女學生后來吃過很多苦,命運裹攜著她,輾轉(zhuǎn)過許多地方,但是因為她曾經(jīng)得到過被自己傷害的人慷慨饋贈的一個心靈假期,后來再多的磨難,她也挺過來了。
“阿姨和我媽顯然是早就互相認識的,那封沒有封口的信,她下意識里希望有機會被她看到,讓自己得到解脫。”我的朋友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