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載平是我國基因工程和分子遺傳學的開拓者之一,研制了基因工程乙肝疫苗,在國際上首先完成了乙肝病毒(HBV)我國流行株adr亞型的基因組克隆和序列分析。
李載平生前還擔任過原國家生物工程顧問委員會副主任、聯(lián)合國基因工程生物技術中心評審組成員、中國遺傳學會副理事長;1996年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。
不查不知道,網(wǎng)絡一搜索,還看到《福州晚報》有這樣一則消息:李載平的父母均為福州人,李載平曾祖母的家族“一門四院士”,包括一位兩院(中國科學院和中國工程院)院士、三位中國工程院院士。
這樣的一位大科學家去世了,竟然在社會上沒有引起多少反響,實在是令人感到驚訝。
剛剛完成李載平院士傳記的作家、媒體人潘真,曾與李院士一次次面對面交談。今天,冰川思想庫推送潘真撰寫的這篇文章,就向外界展示了一位大科學家鮮為人知的另一面。
潘真說,“采訪前做功課才發(fā)現(xiàn),幾乎沒有一家媒體為這位中國DNA研究的拓荒者做過一篇人物專訪。為何對國家貢獻這么大的科學家,在社會上卻如此默默無聞?我耿耿于懷,特別是看到某些報紙不顧自身定位,連篇累牘地報道演藝圈。這,成為我寫傳記的動力。”
去年春天,我應邀為李載平院士寫傳記。
李載平是著名的分子生物學家,中國基因工程和分子遺傳學的開拓者。美國國家科學院出版的《中國生物工程》 (Biotechnology in China)一書,專門寫到李載平之于中國生物工程的不可或缺:“在西方,眾所周知,李載平是把分子生物學引入中國的先驅(qū)者,他還促進了國際合作……”
▲《中國生物工程》一書專門寫到李載平及其領導的團隊
采訪前做功課才發(fā)現(xiàn),幾乎沒有一家媒體為這位中國DNA研究的拓荒者做過一篇人物專訪。為何對國家貢獻這么大的科學家,在社會上卻如此默默無聞?我耿耿于懷,特別是看到某些報紙不顧自身定位,連篇累牘地報道演藝圈。這,成為我寫傳記的動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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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傳主的采訪,都在上海的中山醫(yī)院病房進行。纏綿病榻的李載平,第一眼看去只是比實際年齡顯年輕的普通長者;但當他戴上助聽器,講起DNA、乙肝疫苗、人類基因組……這些沉浸其中一輩子的科學研究,他的雙眸就慢慢亮澤起來,配上富于磁性的聲音,讓人恍若身處科學殿堂。
真是隔行如隔山,初次聽說ΦX174噬菌體,我都不知怎樣記下來。而早在1958年,30歲出頭的李載平率課題組專攻分子生物學方向,正是以這種病毒為模型開始實驗,由放射生物學機理進入DNA損傷研究的。
那時候,他還只是中科院上海生理生化所二年級的研究生,因業(yè)務出挑,被破格提升為放射生物學研究室副主任。
在生化所,除了他,主任、副主任都是由老師輩的“海歸”擔任的。生化所在短短的幾年內(nèi),引進了酶學專家鄒承魯、蛋白質(zhì)專家曹天欽、維生素專家張友端、核酸代謝專家王德寶、蛋白質(zhì)化學專家鈕經(jīng)義和微生物生化專家周光宇等一批思想敏銳、年輕有為、嶄露頭角的科學家。
這些“海歸”大多來自英國劍橋大學,研究領域在全國都處于領先地位,所以,那個時期的生化所被昵稱為“小劍橋”。
▲1990年8月3日,李載平在實驗室(圖/中國科學院生物化學與細胞生物學研究所官網(wǎng))
當時中國生化界的關注熱點,都在蛋白質(zhì)酶、新陳代謝上;李載平卻獨辟蹊徑,選擇放射線對DNA分子損壞機理的研究。他發(fā)現(xiàn)了DNA的“隱藏破壞”。由此,科學家們第一次發(fā)現(xiàn):外界環(huán)境不斷地威脅、破壞DNA,而DNA不斷地修復自身,正是這種微觀世界不易察覺的過程,保證了生命的延續(xù)!
這是中國最初的基因分子生物學研究,是當時最先進的“基因工程”……DNA的損傷和修復,后來成了生物學里的一個重要領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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穿越60年的時光隧道,李載平感念著“小劍橋”對自己的熏陶,特別感念當時的所長王應睞、導師曹天欽對自己的發(fā)現(xiàn)、鼓勵并給予施展才華的平臺。
那樣的青春年華,多美?。∥衣犞貞?,卻為年輕科學家的未來擔憂。時代洪流滾滾而至,個人無論多么有作為,裹挾之下,終究只是身不由己的一滴水而已。
長長的不堪回首的日子,在李載平的年表中,僅寥寥一句:“文革”開始后,被定為反動學術權威和“王芷涯、曹天欽反黨集團”骨干分子,接受群眾批斗。
單位里,從香港回來的青年才俊備受屈辱后自殺,有同事想不通怎么一夜之間出了這么多“反革命”而想自殺,李載平本人也曾動過自殺的念頭……這些,我都是外圍采訪時聽說的。李載平不愿再提起,他甚至建議不要寫“文革”。
▲1996年6月17日,李載平在實驗室工作(圖/中國科學院生物化學與細胞生物學研究所官網(wǎng))
那些批斗你們的人,不都是朝夕相處的同事么?我跟他探討,為什么普通人會全身心地投入迫害同類的運動?如果說“人之初,性本惡”,那么“人性惡”的邊界在哪里?蟄伏于人性幽暗地帶的惡,是怎樣被激發(fā)的?名人傳記若選擇性地忽略災難,真實性怎么保證?后人又何從汲取教訓,避免悲劇重演呢?
“都過去了……”他淡淡地說,神色黯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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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注意到一處黑色幽默——1972年,國際科學界的目光被美國的一個重大生物化學新聞吸引:保羅·伯格(Paul Berg,美國化學家、現(xiàn)代遺傳工程之父,獲1980年諾貝爾化學獎)第一次進行了DNA重組,獲得含有編碼哺乳動物激素的基因菌株。而伯格的中國同行李載平,還在“五七干?!别B(yǎng)豬、插秧!
1973年某日,李載平突然接到通知,從上海奉賢農(nóng)場回研究所報到,國家要派團參加日本化學會年會。泥腿子,這才意外回歸科研人員身份。
是的,我們荒廢科學研究的那些年,正值國際生物大分子學大發(fā)展時期。
1975年,李載平第一次隨團赴美,遍訪諾貝爾獎得主及最高水平的實驗室,參拜世界分子生物學的圣地——冷泉港。他強烈地意識到:人類已經(jīng)跨入了一個基因分子生物學和生物工程高科技的新時代。
▲1975年,李載平首次赴美,在洛杉磯賓館留影
基因工程對生物科學的影響太大太大,許許多多前人敢想而難以做到甚至不敢想、不敢做的事,借助“基因工程”這個“法寶”異想天開都獲得了成功。如原來通過基因來調(diào)節(jié)蛋白質(zhì)只是一些理論和想象,現(xiàn)在都可以動手做人的胰島素、人的生長激素了。這是一場真正的科學和技術的革命。“世界已經(jīng)發(fā)展得這么快了,我們怎么可以還在原地等待呢?”即使過了40多年,講起當年所受的強刺激,他還是一臉的著急、不甘。
那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,對于光陰白白流逝,有切膚之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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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載平復出工作時50歲出頭,作為科學家,正當年富力強。他受命擔任生化所新成立的分子遺傳研究實驗室的主任,步入事業(yè)巔峰期。
分子遺傳研究實驗室草創(chuàng)之際,國際上的基因工程研究也還處于起步階段,李載平是中國最早進入這項研究的科學家。他擬定的眾多課題中,最突出的是乙肝病毒研究。因為,乙肝病毒的危害性最深、影響范圍也很大;而中國是乙肝大國,這個課題能夠造福百姓。
研究基因,需要相應的技術手段。在發(fā)達國家,相關的公司應運而生,新的技術、新的手段、新的試劑拿錢去買就是??芍袊I不起,科研人員不得不自己做??恐聜凖R心協(xié)力的熱情白手起家,李載平領銜的這個獨立實驗室,幾乎占據(jù)了生化所的半壁江山。
▲1994年,李載平榮獲上海市科技功臣獎
在這個重要平臺上,他的團隊交出了一份份令世人矚目的成績單。那些成果,或是國家、上海的重點攻關項目,或贏得國際、國內(nèi)的重量級獎項及美國、中國的專利,或應用于臨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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業(yè)內(nèi)有評論說,正是李載平高瞻遠矚,20世紀70年代末、80年代初及以后所做的許多基礎的、開創(chuàng)性的工作,引領了中國分子生物學學科的方向。
這樣的一位領軍人物,我們?nèi)ν馊讼氘斎?,成為院士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么??
可當我問及評院士的細節(jié),他并不配合,語焉不詳不說,還希望別寫這一節(jié)。
而同事、學生中,不乏為他打抱不平的:憑他個人和所帶團隊的這么多成果,他早該是院士了。可他就是全心全意埋頭于業(yè)務,從來不搞政治(人事),不愿意去爭名奪利,不愿意像某些人那樣為評院士去四處“活動”。以至于申請中科院院士,居然敗北。
關鍵的障礙,當然是人!有的院士,投票的依據(jù)不是成果,而是人際關系——你又不是我一條線上的,我憑什么投你票?!成果有什么用?我偏不讓你進!也不排斥有人紅眼病發(fā)作,“羨慕嫉妒恨”引發(fā)造謠、詆毀。
無謂的人事紛爭,讓李載平覺得不值,他心疼時間啊,就不再申請。后來,經(jīng)領導、同事、朋友的勸說,他才申請參評中國工程院院士,一舉通過。
▲上海生化與細胞所的院士墻 (圖/潘真 攝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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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訪過程中,最令我感動的是,“90后”傳主直到生命最后幾個月,依然是“微信控”,精神好的時候還在關心“這個世界會好嗎”。我們交流的話題,還是統(tǒng)一的生物學、生物工程的產(chǎn)業(yè)化、克隆人的倫理困境、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與中國科技的出路……
一天,從微信公眾號上看到,F(xiàn)DA(美國食品藥品監(jiān)督管理局)批準PD-1為治療腫瘤等的新藥,他馬上想起,以前,F(xiàn)DA一直是依據(jù)癌癥的發(fā)病部位(如肺癌、乳腺癌)來批準治療方法的。這是第一次,基于腫瘤生物標志物而不是腫瘤原始位置,批準一個新藥。
他給我作深入淺出的解釋:PD-1是與基因有關的藥。從原理上看,人體內(nèi)有好多不同的基因,有的細胞這個基因不好那個基因不好,現(xiàn)在還不清楚,如果研究清楚了,治療手段就多了。而今,F(xiàn)DA批準PD-1為治療腫瘤等的新藥,卻告訴我們:這個基因不好,得治,這藥是抗體,讓它作為靶子,跟它結合,治它。“藥還可以是這樣的!這是醫(yī)學上一個新的概念的突破!其中有更深的道理,所以,特別引人注意?!睘榭拱┦飞线@個重要的首次,他欣慰不已。
▲李載平與夫人、兒子們
另一天,談到身體各種活動都離不開各種基因,他面帶成就感十足的微笑,道:“所以,我越來越覺得,自己做的這些是很有意義的事情?;蛟慕Y構功能研究,是我們永恒的追求?!?
我想起來了,上世紀90年代后期,他的眾多職務中有一個是——中科院“人類基因組”基礎性研究首席專家。
在光線明澈的病房里,這樣議題前沿、節(jié)奏流暢的交談,常常使我忘了,我的傳主生于1925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