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人在山坡上正要深談之時,山下的演兵場上又起殺聲,原來是新一輪的兩軍對陣演練又開始了。雖是煙塵驟起,仍掩不住戈矛劍戟在陽光下反射的閃光。
尹喜的軍人氣質(zhì)又被激起,不禁站了起來,居高臨下地觀戰(zhàn)瞭陣。可是看了一會兒,他的目光黯淡下來,情緒低落地坐下對老子說:“我的兵馬您也能看出來,在士氣上是沒有問題的,可是要真打起仗來器不如人啊!將士們手中的武器雖然好看,卻都是傳統(tǒng)的青銅鑄就,堅固和鋒利上都已落后。而各諸侯國的兵器現(xiàn)已大為改進,令人驚訝的是南方的吳越等國都出了許多精湛的兵器,竟有‘吳王金戈越王劍’之說,秦國也開始出現(xiàn)了鋒利無比的鐵制兵器。
可是我們大周王朝對兵器的看法上卻是因循守舊,固執(zhí)地認為傳統(tǒng)的青銅兵器是最合規(guī)定而不能改變的。你看這些操練的將士們還在用斧鉞這種笨重的兵器,各諸侯國早就不用于實戰(zhàn)了;他們使用的劍普遍都在加長,而我們的將士還在用短劍;至于鐵制兵器的使用更是想都不要想,因為黑鐵被視為‘惡金’,堂堂的王師出征怎么能用這么難看的兵器呢?
打仗是武器的較量,這種狀況的對比怎能不讓人擔憂呢?我講了這么多想必先生也都聽清楚了,您有沒有什么好的解決辦法呢?”
老子定睛看著尹喜好一會兒,然后說:“尹喜呀,你剛才在戰(zhàn)爭觀上的認識已經(jīng)有些開竅。怎么一見到打仗的場面就忘乎所以、忘記根本了呢?我不想在兵器的改革上給你出什么主意,我認為兵器越好,打仗的欲望就越強,戰(zhàn)爭的規(guī)模也就越大,結(jié)果是人民的苦難就越深,離道的本性就越遠。所以,我的看法是:
夫佳兵者,不詳之器。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。
你所向往的那些好兵器,其實是些不祥之物,因為它們只會給人們帶來更大的災難。所以,世間萬物不應該有它的位置,那是些應該被厭惡拋棄的東西,有道之人更要遠離它而絕不會使用它?!?/p>
尹喜的戰(zhàn)爭思緒被老子的這一番話打斷了。他自嘲地搖了搖頭說道:“當了這么多年的軍人,一見戰(zhàn)陣就熱血沸騰??磥恚尷碇堑膽?zhàn)爭觀牢固地樹立起來,還真不容易啊!”
老子也覺察到了這個問題,他想還是應當從根源上把好戰(zhàn)轉(zhuǎn)到‘惡’戰(zhàn),便循循善誘地將講道:“我們追求世界上的許多事物都是為了生長,唯獨戰(zhàn)爭只能導致毀滅。你看我們現(xiàn)在面南而站,太陽從左邊升起,展示出了一片生機,所以在禮規(guī)上,正經(jīng)的人都是崇尚左邊;而太陽要是轉(zhuǎn)到右邊,那便是要落山了,直到完全落山進入黑暗的夜晚,呈現(xiàn)一片肅殺,那就可寓意為戰(zhàn)爭。所以:
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。
這個禮規(guī)你肯定也知道,但用兵打仗為什么以右為貴的寓意你是否能深入理解呢?這是在昭示戰(zhàn)爭與死亡和毀滅的直接關(guān)聯(lián)。當然,死亡和毀滅也可以表述為殲敵和摧毀,而戰(zhàn)勝的欲望會激發(fā)將士的斗志,但無論怎樣,死亡總是悲慘,而毀滅總是災難。所以,我還要再次強調(diào):
兵者,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。”
尹喜雖被老子點醒,卻總是不能根絕對打仗的向往。于是,便又提出了那個老問題:‘兵者’的戰(zhàn)事盡管如此,卻一直是過去在打,目前在打,將來也要打下去,那該怎么辦呢?
老子笑著答道:“你提的是剛才咱們已經(jīng)反復討論過的老問題,那我也就用‘老觀點’來回答:
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為上,勝而不美。……
你問對待已經(jīng)打起來的戰(zhàn)爭應該怎么辦,我的回答仍是‘不得已而用之’。這有兩層含義:一是避免不了的戰(zhàn)爭,就得被迫應戰(zhàn),例如抵抗侵略的仗,不僅要應戰(zhàn),還要勇于打勝;二是要認清即使是這樣的戰(zhàn)爭,也是‘不得已’的事情,如果有別的辦法,還是不打仗為好。
之所以要強調(diào)‘不得已而用之’的態(tài)度,是為了防止一旦打了勝仗就容易出現(xiàn)的炫耀戰(zhàn)功、忘乎所以。正確的態(tài)度應當是‘恬淡為上’,對打了勝仗要漠然處之,尤其不要張揚地贊美勝利成果?!?/p>
尹喜表示完全贊同老子的觀點,并說道:“打了勝仗也要保持低調(diào),這很重要。如果驕傲起來就會壞事,仗打多了,都知道驕兵必敗的道理?!?/p>
老子卻這樣地接著說道:“‘驕兵必敗’當然是常理,不過,這仍然考慮的是繼續(xù)進行戰(zhàn)爭,而我則是從另一個角度談‘勝而不美’,我反對贊美勝利成果,是因為:
……而美之者,是樂殺人。夫樂殺人者,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。
如今這戰(zhàn)亂的時代人們贊揚戰(zhàn)斗英雄,說他們殺的敵人尸橫遍野,可是想過沒有,他們殺得興起,可是被殺的每個人都是生命的被剝奪,之后都會是一個家庭的悲劇。一將功成萬骨枯,面對累累白骨,以及父母妻兒的嚎哭,還有什么理由能贊美戰(zhàn)爭呢?
墨翟的學說我并不完全贊同,可他提出的‘兼愛’、‘非攻’的思想我認為是有道理的,他哀嘆打起仗來‘殺人多必數(shù)于萬,寡必數(shù)于千’,因而堅決主張反戰(zhàn)。據(jù)說楚國攻打宋國的時候,請來能工巧匠公輸般制作攻城器械,墨翟聽說后就去阻止,倆人一番理論和技能上的較量后,公輸般認輸,楚王也因此放棄了攻打宋國的打算。此事若屬實,墨翟可真是做了件救民于水火的大好事。
說到曾被稱為南蠻的楚國,向以好戰(zhàn)著稱,但是,楚莊王‘勝而不美’的故事還是被傳為佳話。楚國與晉國的邲之戰(zhàn),楚人大勝,打了勝仗當然是殲敵無數(shù),將士們很興奮,有人就向楚莊王建議要建一個‘京觀’,即把晉軍陣亡的將士尸體收集起來,封土而成的高冢,借以炫耀武功。楚莊王沒同意,他說這些陣亡的晉國人也都是父母含辛茹苦養(yǎng)育成人,卻為了報效自己的國家而曝尸曠野,若以殘酷來炫耀勝利,就是違背了武德。他還由此提出了一個很讓人稱道的觀點:什么是‘武’呢?‘止戈’為武。這真是精辟啊!
看來,楚莊王,以及前面提到的齊桓公之所以都能相繼成就霸業(yè),除了武力征伐之外,能有相對理智的戰(zhàn)爭觀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。尤其是他們能意識到光靠殺人,并不能‘得志于天下’,在目前的社會環(huán)境下,就算是難能可貴的了。”
老子講的這些,尹喜在以前從未認真思考過。參軍入伍后,他只知道打仗就得殺敵,殺敵越多,勝利越大,戰(zhàn)功越顯赫。可聽了老子有理有據(jù)的分析,尹喜有如夢方醒的感覺,不禁感慨道:“在如今這戰(zhàn)亂不已的年代,能聽到這樣的至理名言,也同樣是難能可貴呀!為什么這些認識就不能普及呢?現(xiàn)在到處談論打仗,怎么就少有打仗是兇事的提示呢?”
老子結(jié)果話頭說道:“息戰(zhàn)的提示從古至今一直都有,只不過現(xiàn)在的人們都不關(guān)注罷了。我從民間的習俗講一個最基本的提示吧:
吉事尚左,兇事尚右。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,言以喪禮處之。
我們剛才分析過,左邊是太陽升起的方向,充滿生機和活力;右邊是太陽落山的方向,表示著死亡和肅殺。所以民間舉行吉慶活動的時候以左為上,在從事兇喪活動的時候以右為上。同樣,你作為軍人應比我更清楚,軍隊議事的時候,副將一般都坐在左邊,而決定出戰(zhàn)殺伐的主帥都坐在右邊,這種從古代傳承下來的排列就是一種明確的提示:出兵打仗是和喪禮一樣的兇事?!?/p>
尹喜聽后明確表態(tài):“先生的教導我已心領(lǐng)神會,從今往后,我對打仗殺敵有了全新的態(tài)度。您剛才講的那些話,我斗膽作以概括,不知對否:
殺人之眾,以哀悲泣之。戰(zhàn)勝,以喪禮處之?!?/p>
“完全正確?!崩献淤澩卣f:“我最后要得出的結(jié)論,也正是這兩句話:打仗殺人眾多,要懷著哀痛的心情去參與;打了勝仗,要用喪禮的儀式去處理。從理智的戰(zhàn)爭觀出發(fā),自然會有這樣的所思所為。而要是人們都能這樣想、這樣做,那戰(zhàn)爭就根本打不起來?!?/p>
二人會心會意,便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走入回途。身后的演兵場上喊殺聲依舊,他們卻已是充耳不聞。
(《道德經(jīng)》第三十一章:“夫佳兵者,不詳之器。物或惡之,故有道者不處。君子居則貴左,用兵則貴右。兵者,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。不得已而用之,恬淡為上,勝而不美。而美之者,是樂殺人。夫樂殺人者,則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。吉事尚左,兇事尚右。偏將軍居左,上將軍居右,言以喪禮處之。殺人之眾,以哀悲泣之。戰(zhàn)勝,以喪禮處之?!?